姚雅丽丨烟火人间

智善慈航公益 2024年09月04日 17:20 福建

夜，星辰如眸，灯火如豆。人间烟火编织着天上云彩，天上星河映照着人间清梦，天上人间澄莹一片。举着魔法棒的小仙子，小手一挥，涂抹出一个亦真亦幻的空间。这个空间，用来释放白天的焦躁、疲惫，也让习惯于在阳光下把自己包裹起来的现代人魂兮归来，并拨云见月，真真切切地参与到天上人间的种种琐碎。

我乘着月色，踩着单车，从津淮街往涂门街方向顾盼而行。远远的一片灯火流丽闪烁。动感的造型与迷离的色彩交错摇曳，宛若星河坠落。琉璃瓦的色泽也随着灯火的明灭不定而显得不真实，像梦幻的河流在涌动。这是泉州通淮关岳庙夜间时不时上演的灯光秀。

与关岳庙毗邻的清净寺、府文庙是市民、游客休闲、朝圣之地，也提供了花式艺术展演的舞台：嘉礼戏、梨园戏、南少林武术、南音奏唱、街舞表演……一拉开场子，来来往往的游客、商贩、闲逛者都挤过来，隔着护栏，里三层，外三层的看客围成了一堵堵人墙，尖叫声、喝彩声也如焰火燃爆，极煽情地渲染着大众娱乐的无拘无束与这座城骨子里的自在随性。

南少林武僧表演

今晚最嗨的是南少林武僧天团的表演。颇富特技效果的焰火冲向天空，身着亮黄色功夫服的少林武僧横空而出。气势如长虹，腾跃如蛟龙，吼喝如洪钟……武僧们那疾如闪电的身影，出神入化的招式，加上背景硝烟烘托，两旁大鼓助阵，还有不时飞入云霄的烟花，直接把你带入群雄逐鹿，谁与争锋的武林巅峰对决中。超燃的武术、超高的人气，把氛围感拉得满满的。一场快闪式的花样武术炫技，尽显泉州人的好勇武，爱热闹。许多根本什么都看不到的吃瓜群众也莫名其妙地踮起脚尖，兴奋地鼓掌、喝彩。反正大家图的就是氛围感。有了眼前乌泱泱的人群、闹哄哄的声浪，心里自然搁不住忧郁、悲伤。

诸如此类的街头艺术展演，在泉州不愁没观众。你我皆可登台，人人都能入戏。“斗阵来去看闹热”是泉州人的日常。

泉州人爱闹热，街头巷尾，热气腾腾的生活场景随处可见。平日里，老城区的西街、中山街、涂门街已然是流动的海洋。由此蛛网状延伸出去的花巷、金鱼巷、甲第巷、庄府巷、承天巷、三朝巷等老街深巷，为你铺开沉浸式漫游泉州的宝藏图。

金鱼巷网红店

从中山街拐进金鱼巷，一眼就看到：卖菜头酸、杨桃酸、四果汤的东来小店前挨挨挤挤的都是人，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在穿巷而过的风中溜滑着。古法腌制的菜头酸没有多余的添加，做法也简单到致极。白萝卜是不能削皮的，清水洗干净后，几刀竖切成厚厚的长条，拉了线，挂在院子里沥干水，也吸足阳光，收纳人间百味，就可以放心腌制了。当然，它的“灵魂汤头”才是制胜秘诀，靠的是一家子几代人的心手、口耳相传。从人缝里钻出来的食客，把“抢”到的一大块菜头酸举得高高的，咬一口，一声“嘎嘣”响，酸、爽、脆，有鲜活的味道，也浸染了千年的老泉州味道。由不得你边咂嘴边竖起大拇指：“这菜头酸，就是酸爽脆甜！够劲！”隔壁的海丝金凤也是网红打卡店，经营的是地道的泉州名小吃：花生汤、炸油条、槟榔芋丸、姜芋小汤圆、元宵圆……什么时候进去都是人挤人，却有一种喧闹中的安静。店家颇有小资情调，用的是小火炉。小蒸笼，小碟子、小碗透着家常的安生，甜丝丝的味道恰如春天原野上百草千花的香气，暖心暖肺。

我是个俗人，素喜在人潮中悠来晃去，东瞅瞅，西看看，人挤人，人看人。也不特意买什么，或逛什么，就是不由自主地汇入、沉浸。你可以羡慕那一对对眼神拉丝，一路撒狗粮的情侣，眼馋年轻女孩的超短裙、大长腿和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，也可以在满街招摇过市的红男绿女中捕捉各种时尚元素。或者随意停在哪家店门口，听主顾卖力吆喝，为三分二毛而和人客拉锯着。或闲吃一卷阿佛润饼，啃一个洪濑鸡爪，再来杯鲜榨甘蔗汁，心满意足后抹抹嘴，混入嘈杂的人声与说不清的味道混合着的人流。生活并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，你清一清肺腑，把古城的味道吸进去，也就嗅到了生活的原味。

泉州西街

我常去的网红古街西街，主打的是人挤人。一步入西街，你已身不由已。在一条涌动的河流里，你被带节奏了。窄窄的街道，除了人，还是人，你左顾右盼，步步生香。心也随之充溢着莫名的欢欣。小心脏里有各种雀跃，各种念想，或者什么也不想，什么也不看，只一味混迹其中，或置身其外。那些店铺，门面小小的，招牌小小的，卖的货品也毫不起眼，都是传承几代人的老作坊、老物什。雪片糕、肉饼、绿豆饼、贡糖、蒜蓉枝、豌豆黄、麻粩……用很朴旧的牛皮纸包着，渗出薄薄的一层油。你小心翼翼地捧着，藏不住眼底眉梢的喜，仿佛捧着自己的童年，走回老时光。土笋冻，四果汤、石花膏、面线糊吃了几十年，也没吃出新花样，隔着玻璃罩都能闻到熟悉的味道。你的味蕾和肠道也是念旧的。你隔三差五地来挤一身汗，难道只是为了慰藉味蕾和肠道吗？或许，是藉滚滚人潮里涌动着的热辣欢腾来激活日渐疲惫萧索的心？最能安妥人心的就是尘封于心底的寻常滋味。童年里吃过的一碗香菇面线，喝过的一杯仙草蜜，那香气，可以跨过几十年的时光，停歇在你枯涩的唇边。

老街、深巷、旧物俱是一剂剂良药，那些沧桑浮沉，古人替我们经历了，我们眼下的困境就不那么难以破壁了。对陷于E时代快节奏生活中不知所措的人们，原味古城本就很治愈。加之泉州文旅不遗余力的推波助澜，泉州“国潮之城、世遗之城、烟火之城、海丝名城”等名片被擦亮，亮成了爆款。春节前后，耳膜边循环播放的热句是：“时隔20年，泉州重启大型民俗踩街活动。”正月初六，超30万看客涌入东海大街。30个方阵、30项非遗项目、1500名演职人员！超燃超爆的场面，像个热气球，把泉州吹上了热搜榜：破亿新媒体流量、央视热评、全国热点榜……啊哈，我的城——泉州，华丽丽地贴上了网红城市标签！我家在城东，与东海只隔着一座桃花山。但因交通管制，“飞“越不了一座山，也望不到嗨翻天的踩街盛况，只得和专程从香港赶来看热闹的姑妈绕道回老城区，在中山街、花巷、西街走马观花，参演人挤人的戏码，而后直奔我老家洪梅，去客串一场乡村大戏。

南安洪梅镇

出了泉州城，走307省道，蜿蜒向北，大约30公里，过了洪濑，再往北5公里，进入洪梅地界。山坳间一带狭长而平旷的土地，蜿蜒着河流，点缀着田园。各式崭新、气派的楼房珍珠般散落，就像一个个贵气的女人，富足写在体态、眉梢间，藏也藏不住。“欢迎到我们洪梅做客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们，就吃点洪梅的土特产吧！”这是洪梅人待客之语。客人们以为洪梅的土特产是地瓜、芋头之类的，哪承想主人端出来的却是一大盘的海参，一大钵的鱼翅！洪梅人待客是出了名的热情大方。可以对自己小气，但必须倾尽最好来招待客人。记得去年年底，我吆喝一群文友到我老家的小村子写春联，送祝福，我的学生或老同学争着请客。不用说，也是高规格的大餐。农村户口的鸡鸭牛羊肉是打底，海参鱼翅鲍鱼龙虾是标配。见惯了世面的城里文友们都被惊呆了！那海参，满满的一大盘，想吃四只、五只、六只，尽管吃，没问题！傍晚回城的路上，偶遇多年不见的老乡，又被他不由分说地拉去镇上新开张的牛肉馆大涮一顿。

乡间年节的热闹如昙花一现。正月初六，是春节的分水岭。过了初六，诸多回乡过年的乡邻们装满一车后箱的土货和装不下的祝福、牵挂，挥别熟悉而陌生的村道，挥别离开了就念想着，住几天又这也看不惯，那也看不惯的家宅。

红红火火的日子　陈维坤摄

正月初六，是我老家霞溪挡境德仙宫的当家女主金花圣母诞辰，家家户户备了三牲、五果六斋、鸡鸭鱼肉、鼠曲龟、大扇糕……三层“神篮”装得满满，一大早就挑到德仙宫为金花圣母祝寿。一担担美食穿梭往来，一阵阵香气氤氲空中。在诸神和亲堂叔婶们的合力操持下，一场美食盛会在德仙宫上演，八仙桌从宫内排到宫外。整只的黑山羊、烤乳猪，卤得油光闪闪的猪头尾吊、非洲大鲍鱼、澳洲大龙虾、蓝鳍金枪鱼、赤点石斑鱼、俄罗斯帝王蟹、辽宁刺参……都是洪梅人敬神、宴客的“土货”。他们把“靠山吃海”演绎得淋漓尽致，实力诠释“中国水产餐饮第一镇“的美誉。端居庙堂的神仙们足不出户享尽山珍海味，外地来的亲友更是惊呼：”到洪梅吃世界上最好的海鲜！”

入夜，金花圣母携德仙宫六位王爷驾临我们姚氏顶厝家庙。家庙里的筵桌由顶厝亲堂操办，每家出一道菜。亲堂们自是各显神通，荟萃成的美食大观，自不赘述。今夜的重点是：从城市走向乡村的泉州市歌舞团，在祖厝门前的戏台上，热啦啦上演一场大戏。这也是文艺下乡，丰富基层文化生活的一种方式吧。大戏不拘泥守旧，在传统剧目中融入时尚元素，动感科技。古装戏、现代舞、科目二、时装秀、流行曲、小品、相声……主持人插科打诨，观众化身临时演员，台上台上游戏互动。祖厝上空时有烟花璀璨如梦，欢颜如炼。恍惚间，星星、晚风、鸣虫、飞鸟、祠堂里的先人也穿行于戏里戏外，庸常的生活顿时有了神秘感和艺术质感。

乡戏　洪宗文摄

如此万象参与、天地同欢的戏码，在闽南乡间，此起彼伏，轮番上演。正月十五去丰州古镇逛元宵，且不说人潮如涌，花灯如织，单是镇上傅氏家庙、黄氏家庙里供奉的活的神龟、孔雀、锦鸡、鳄鱼就亮瞎了一众小伙伴的眼球。这些珍禽异兽跋山涉水，来参与一场新春的狂欢。这一场狂欢引发的余波还在发酵。在你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地方，指引或左右着你，然后又从不同方向汇聚而来，在新的一年开启新一轮的狂欢。

一半烟火，一半香火。神仙们居于闽地，好不逍遥惬意。世间所有美物、好意，闽南人断不会独享，一定得让神仙们先尝个鲜，刷个好评，才敢敞开肚皮，大快朵颐。神仙们的府邸，也是街市上、村庄里最华丽、最耀眼的存在。甚至怕神仙们太寂寞，三不五时全城出动，带他们出来遛遛弯，巡巡境。于是泉式民俗踩街活动，如洪濑的天香、永春的炸佛，英都的拔拔灯、蟳埔的妈祖巡境，都是万人空巷的超大型民间自发民俗文化大展演，各路神仙可谓出尽了风头，享尽了烟火与香火。所以神仙们也尽心尽力，各施其职，加班加点毫无怨言。

闹元宵的龙阁　王艺霖摄

正月十八，嫁到梅溪村的堂妹家有一场祈福颂安的春祭，六年轮一次，甚为喧嚣。彩色气拱门一个挨着一个，从公路边的梅溪科第世家牌坊，沿着休闲广场一直铺陈到陈氏宗祠大门前，如同七彩虹桥。沿着村道，家家户户门前也竖起了充气七彩龙柱，摆龙门阵一般。堂妹家楼房前的石埕上搭起了帆布棚子，一边请了酒楼的厨师提供一条龙餐饮服务，另一边在演着嘉礼戏，虽没人在看，但戏还是要演的，演给春风草木、天地神灵看。

下午4：00多，人客渐渐多了起来，一辆辆车鱼贯而入，势如长龙。梅溪村人口稠密，楼房也盖得密集，这样的大日子，宾朋如云，车水马龙。那么多的车子一下子涌进窄窄的村道，马上就挤爆了。因而人客刚到梅溪村口，就有辅警在边上喊停，车子统一停在洪梅镇政府广场，人客由免费的摆渡车来回接送。

做东主事的人家，要提前个把月筹谋。年内，堂妹就掰着手指头，把要请的人客罗列出来。三姑六姨，亲朋故旧，连十几年没走动的远亲也要打个电话，或托人捎个信儿，哪个也不能漏。洪梅专属美食——那种里边夹了花生的长条形龟仔粿，一做就是几大箩筐。堂妹和妹夫在深圳某工业区开个小店，做点小生意，收入一般，还得培养两个女儿。堂妹体质弱，胆结石疼到咬着牙，浑身冒冷汗，都舍不得花钱去做手术。而六年主事一次的春祭却是大手笔。杀猪宰羊，蒸龟做粿，挂彩灯扎花棚，连演三场电影或嘉礼戏。人客尽情享用美食，回去时人人手上都拎着一份伴手礼：一袋龟仔粿、一大块猪肉……

酬神大吉　洪延森摄

普通人家可着劲儿操办，大户人家就更铺张了。堂妹家对面，是我同学。那家伙在深圳混得有头有脸，是同学中的成功人士，他家祭春宴客的场面真没得说。亲朋好友从全国各地赶来捧场，深圳、北京、上海、福州、厦门的都有。老同学家的别墅旁建了附楼，楼下是可宴开二十桌的大厅，楼上是星级酒店标准的客房，实现吃、住、行全方位服务。外省、外地的亲友没见过这样的阵势，直呼福建人果真太豪了。殊不知我这同学平时也是挺抠的。他递了一支香烟敬客，客人没抽，他得瞅准空儿，悄悄收回，放烟盒。

这就是泉州人。好面子，爱显摆，热情好客，重仪式感。他们风风火火地打拼，却舍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。“输人呒输阵，输人番薯面！”是泉州人“爱拼敢赢”的接地气语境。闽南式的成功人生，最直白的检验方式是：看房！看谁家的房子大，房子豪！如果你在老家没盖一栋像样的房子，你说你在外面混得很好，信你个鬼啊！

所以你走进我老家洪梅，眼前掠过的一栋栋楼房，风格各异，装修华贵。大理石干挂，罗马浮雕，名贵花木错落有致……恍惚间，你以为步入某高端别墅区。事实是：这是闽南的某个小村子。”永远不要相信福建人说的农村！”“真正的有钱人都在车马甚远的乡间！”外地人如此打趣。我老家的小村子里，几百万上千万的大厝比比皆是。村子里最豪横的大宅子是我堂叔家的，占地八亩多，据说花了一个多亿打造。那真叫一个豪：绿水晶地板、皇家吊灯、金丝楠木家具、名人字画……堂叔平素过日子省俭得很。最爱穿妻子织的羊毛衫，最爱吃的是妈妈的味道——地瓜粥配腌咸菜。可他却是极好客的。他家一楼的餐厅堪比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，可摆上十桌八桌，请亲友吃饭也是倾尽最好的。有人愿意赴你的宴席，说明你混得好，人缘好，人家看得起你。你一辈子苦里巴叽的，为的啥？大约都是为了活给别人看，证明自己不怂。

电音三太子　洪炳焕摄

我曾经对身边的朋友说：外地亲友来泉州，真不知要带他们去哪里玩，或为他们推荐哪些去处，似乎也没有什么响当当的，名满天下的大景区可以逛个腰酸背痛，意犹未尽。可你知道吗？那些大景观，或名气太响的景区都被概念化，或被太多人带偏了，离最本质，最温情的需求太远了。唯有不知道去哪儿，也才处处都可以去。你走着走着，遇见的都是你自己。那个很怂的你，或很嚣张的你。那个笑着笑着就哭了，或哭着哭着就笑了的人，都是你。

现在，我可以告诉你，到泉州看什么，玩什么？寻常阡陌，烟火人间，人来神往，沉浸式体验。

这就够了。

（本文发表于《散文百家》2024年第8期）姚雅丽